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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遺室詩畫    119


作者:陳衍
頁數:119 / 176
類別:文學評論

 

作者:陳衍 / 第1頁 / 共326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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朗讀: 
案長卿專學王維此種句,非維似長卿也。孟浩然《宿建德江》云:「野曠天低樹,
江清月近人。」鍾云:「二語似杜。」高適《重陽》云:「百年將半仕三已,五畝就荒天一涯。」鍾云:「悲壯深老,意法俱妙。」案世傳達夫年五十始學為詩,
此詩明雲百年將半,尚未五十也,而詩之蒼老已如此。岑參《送顏少府》云: 「愛客多酒債,罷官無俸錢。」譚云:「看他對待流走之趣。」李白《春思》云:
「春風不相識,何事入羅幃?」鍾云:「比『小開罵春風』老成些。」《月下獨酌》云:「但得醉中趣,勿為醒者傳。」譚云:「『但得琴中趣,勿勞弦上聲』,
傳琴酒之趣。但以含蓄不做破不說破為妙。」王昌齡《失題》云:「一人計不用,
萬里空蕭條。」譚云:「高達夫『惆悵孫吳事,歸來獨閉門』,妙在悶氣不言。此詩『一人』云云妙在開口明怨。」高適《薊中作》又云:「豈無安邊書,諸將已承恩。」鍾云:「『欲言塞下事,天子不召見』,歸咎于君;『豈無』云云,歸咎于臣。同一憂感,不若此語得體,激切溫厚。」《賦得還山吟送沈四山人》云:「眠時憶問醒時事,夢魂可以相周旋。」譚云:「『夢魂可以相周旋』、 『知君以此忘帝力』、『我公不以為是非』,皆以此一種句法妙絶今古,當看其用筆老處。」杜甫《送重表侄王‧水評事使南海》云:「秦王時在坐,真氣驚戶牖。」譚云:「『真氣到林藪』、『真氣驚戶牖』,一幽一爽。」案「煙月資清真」,「真」字亦此意。《戲題韋偃為雙松圖歌》雲「韋侯韋侯數相見,我有一疋好東絹。
重之不減錦繡段,已令拂拭光浚亂,請公放筆為直幹。」譚云:「于幽寂後,不妨入此一段老放。若全全是此,則粗硬矣。」《落日》云:「芳菲緣岸圃,樵爨倚灘舟。」鍾云:「『稍知花改岸』云云,『青惜峰巒過』云云,此舟行幽境。此二語舟泊幽境。」《滾西寒望》云:「水色含群動,朝光切太虛。」
鍾云:「『檐鵲晨光起,小雨晨光內』,曉景之細而幽者。『水色』云云,曉景之大而幽者,皆體物觀理之言。」


  
三、詩貴風骨,然亦要有色澤,但非尋常脂粉耳;亦要有雕刻,但非尋常斧鑿耳。有花卉之色澤,有山水之色澤,有彞鼎圖書種種之色澤。王右丞金碧樓台山水也;陳後山淡淡靛青巒頭耳;黃山谷則加赭石,時復著色硃砂;陳簡齋欲自別于蘇黃之外,在花卉中為山茶、蠟梅、山礬;吳波不動,楚山叢碧,李太自足以當之;木葉微脫,石氣自青,孟浩然足以當之;空山無人,水流花放,韋蘇州足以當之;粉紅駭綠,韓退之之詩境也;縈青繚白,柳子厚之詩境也。
四、五律須四十字字字清高,惟初唐至太白為然,老杜則無所不有矣。然自摩詰已然。老杜五律,高調似初唐者,以「國破山河在」一首為最。


  
五、五律自大曆以後,高調者漸少。宋人七律可追唐人,五律罕可誦者。其高者僅至晚唐而止。蓋一句只五字,又束于聲律對偶,難在結響有餘音,易同於排律句調。
欲學初唐五律,求之於音節,須求之於用字,音節由用字出也。
六、讀何李詩到極渾成處,但覺多為前人所已言。
七、讀大復《明月篇》,反覆再四,不知其命意所在,但覺滿紙填明月故實耳。但作一明月詩亦未嘗不可,漁洋必謂其接跡風人,妙悟從天,則強作解事矣。
大復最多月詩,殆必欲為李太白乎?其十四夜、十六夜、十七夜各月詩,刻畫題面而已。又《扌壽衣》詩太高華,不稱扌壽衣人身分。
八、張枯詩云:「人生只合揚州死,禪智山光好墓田。」元遺山套用其調云:
「人生只合梁園死,金水河頭好墓田。」「金水」句自不如「禪智山光」之佳。然張詩泛說,元詩有本事也。漁洋知遺山之套張祜句,而《書虞伯生詩後》云:「愛詠君詩當招隱,青山一發是江南。」不知其套用東坡句。東坡《澄邁驛通潮閣》詩云:「杳杳天低鵲沒處,青山一發是中原。」伯生詩實明明借用東坡句,故下既雲「白頭不歸神獨往」,又云「買魚沽酒待明月,定是黃州蘇子瞻」,義雲「圖中風景偶相似」。
九、昌黎《寄崔立之》云:「生當耕吾疆,死也埋吾陂。文章自傳道,不仗史筆垂。」是丈夫語,足見此老倔強處。夫一部廿四史中人,不知凡幾,其雖有名而不稱者眾矣。
人至專靠史傳中傳名,恐多不在知名之列。否雖史傳無名,而可傳者自在也。
一○、昌黎《病中贈張十八》詩後半言籍終敗而降服,己如黃河,籍如岑頭隴,已導之識歸處,未免遇于揚己卑人。
一一、每嘆東坡《送安‧失解西歸》云:「他年名宦恐不免,今日棲遲安可追?」為透過一層說法,即翻用「早知窮達有命,恨不十年讀書」意也。
一二、少陵之「邊秋一雁聲」、「露從今夜白」,從江淹《別賦》「值秋雁兮飛日,當白露兮下時」,不覺脫化而出。「月是故鄉明」,亦翻用謝莊“隔千
裡兮共明月”意耳。
一三、詩有四要三弊:骨力堅蒼為一要,興味高妙為一要,才思橫溢,句法超逸,各為一要。然骨力堅蒼,其弊也窘;才思橫溢,其弊也濫;句法超逸,其弊也輕與纖。惟濟以興味高妙則無弊。唐之孟浩然、王摩詰、杜少陵、韋蘇州,宋之東坡、荊公、放翁,皆有真興趣者。
孟韋才思,庸有不及時耳。漁洋自誇學王、孟、蘇州,則非有真興趣,而才思骨力亦不足以赴之。